第44章_完美失控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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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4章

  第44章

  大三那年,孔星河只剩下右手还能动了,他现在连自己推动轮椅都吃力,好在大三进入实习期,没有多少课程了,他现在的状况也不可能去任何一间学校实习,只能待在家里。

  从前在家时还能帮忙做个饭,扫个地什么的,现在什么都做不了了,连上个厕所都艰难。

  医生建议换进口药,效果会更好,孔星河早料到了,提前请求医生不要这么和严飞说,毕竟他们无论如何都负担不起,医生无奈地同意了。

  但严飞显然是知道的,带孔星河离开医院前,他独自去了主治医生的办公室,问赵医生:“如果使用进口药,他的病情会不会发展得慢一点?”

  医生被问得哑口无言,一时不知到底该听弟弟的,照顾哥哥的困境,还是听哥哥的,让弟弟能活得尽量久一点。

  连一个外人都觉得太难了。

  孔星河大二那年,严飞和谢丽一起开了家小超市,说是超市,其实就是小卖部,兼收收快递,虽然外卖赚得更多,但开了小超市后,严飞有更多时间陪孔星河,他每天接送孔星河去南方师范大学上课,来回车程加起来得一个半钟头,天天跑外卖显然不行。开了小超市后时间就充裕多了,孔星河没课的时候,也可以在店里待着。

  可是小店的盈利根本负担不起高昂的进口药,日本进口的依达拉奉价格好几千,这还只是一种药罢了,孔星河长期服用的利鲁唑片,国产的一盒最便宜的也要五百多,而一盒只能吃一个礼拜。哪怕谢丽主动提出把自己的积蓄都借出来,严飞也只是说:“那也不够的,我不能让你们两个都过得不好。”

  学校一直在为他们捐款,但也是杯水车薪,孔星河一直是国产进口混着吃,但即便是这样,他们也快入不敷出了。

  严飞所有的困境,孔星河都看在眼里,严飞将一切都揽在身上,而自己只能坐在轮椅上,一点儿都帮不到他。

  盛野在想,孔星河究竟是在何时做那个决定的,是突然决定的吗,还是其实已经想过很久?因为他实在像是那种,在确诊的那天,或者在电脑上查看过渐冻人最后结局的那天,就已经想好:我要体面地离开,当我的身体给我那个信号时,我不要拖拖拉拉犹豫不决,我更不要成为严飞的负担。

  可当这一天真的到来了,又怎么可能不挣扎。

  每一个夜晚孔星河一定都辗转反侧,他是不是在严飞睡着后偷偷哭过?在店外晒太阳,看小朋友们嬉闹追逐时,他又在想什么?在洗手间的镜子里看到自己半身不遂的样子时,他有没有觉得面目可憎?

  盛野想到看过的一部电影,叫做《源代码》,孔星河就像那个男主角,被困在无边的黑暗里,面前只有一个固定的、狭窄的屏幕,他是全然被动无助的,他哪里也去不了,只能等人打开屏幕,和他说说话,说话的人离开了,屏幕就熄灭了,他又只能在黑暗里独处,等待。

  那种感觉太窒息了。

  有一天傍晚,孔星河一个人坐在小店外发呆,有一颗小球滚过来,滑到了他轮椅底下,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跑过来,看着他,犹犹豫豫地开不了口。这一场戏很简单,却令盛野印象深刻,小演员天真的眼光就像真的在看一个轮椅上的怪人。他怀着一股难言的自惭形秽,努力用右手向后移开轮椅,费力地挪了很久终于露出下面那颗小球,但小男孩看着他却还是不靠近不说话,剧本里写“孔星河刚要开口”,但没有写孔星河要开口说什么,盛野却在这一刻知道了,孔星河想说的是:“小朋友你捡吧,哥哥没法帮你捡。”

  但这句话让他如此自卑,他没有勇气说出口。盛野看着不动的小男孩,不动的小球,和自己不动的双腿,为那句孔星河羞于说出的话难过得不行。

  然后严飞走了过来,弯腰捡起那颗球,拿给小男孩,揉了揉小男孩的头发,孩子仰头冲严飞腼腆说了声“谢谢”,就转头跑远了。

  严飞走过来,说:“外面有点凉了,我推你进去吧。”

  盛野点点头,然后感到谭阵的手掌揉了一把他的头发,就像方才他揉那个小男孩一样。

  不知为什么自己就鼻酸了,谭阵不是单纯地做剧本里描写的动作,他的手是有情绪的,他什么都知道。

  拍这场戏时,严飞和谢丽都在店里忙着理货,即便在忙碌的时刻,严飞也时刻注意着他。

  严飞得多累啊……

  可能就是在这一天吧,当一个蓬勃成长的小生命以那样异样的目光打量自己,当他的自卑也成了严飞无时无刻惦记的东西,孔星河就下定决心了吧。

  剧本上说孔星河开始感到右手也开始变得吃力,盛野总是想,孔星河是真的觉得右手也开始吃力了吗,明明他已经开始吃进口药了,也许只是因为右手要肩负的活动量太大了,所以累了,麻了,孔星河要怎么确认是病情发展了,还是他自己在胡思乱想呢?

  可后来他又想通了,孔星河只能这么想了,他是一定要这么去想的。

  今天天气有些阴,窗外的自然光不太够,现场做了补光,盛野坐在书桌前,热烈的白光照在书桌上一叠雪白的信纸上。

  他拿起笔,将右手手肘放上去,还没写完第一行字,眼泪就流了下来。

  哥,对不起,我还是决定要这么做了。

  五年了,我没有想到我能坚持五年,好多时候想死,我都想着,你让我坚持五年,那就再熬一熬,这五年是你给我的,是我运气好赚来的,是我命运以外的馈赠,我已经没有什么遗憾了。

  请你千万不要难过,也千万不要怪我,因为这是我的心愿,从我知道自己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子那一刻起,我就这样决定了。

  谢谢你那天来福利院找我,谢谢你没有放开我的手,这个病是我最大的不幸,但你是我最大的幸运,你是就算给我几十亿的荣华富贵,就算上天将过世的爸妈都还给我,我也不愿意放弃的幸运。说这样的话很大逆不道吧,你知道就好,不要告诉别人。

  如果上天再给我一次机会,让我在一生顺遂健康长寿和遇见你之间选择,我也一定会选择你,所以请你不要难过,因为这一生我已经很幸福很幸福了。

  你和谢丽姐这辈子也一定要幸福。

  下辈子就换我来找你,我们再做一次兄弟,把这辈子没做够的份都补上。

  ——最爱你的弟弟-孔星河

  就这样短短几段话,盛野却写了很久,因为信纸不断被掉下来的眼泪打湿,他只好又撕掉重写,从他第一次撕掉信纸到不知道第几次,介平安始终没有打断他。在监视器的那头,介平安看着盛野写一行停下来,将眼泪憋回去,又继续写下一行,就这样停停写写,这一场戏比他们预想中拍了更久。最后盛野终于写完了一封干干净净,没有一个错别字的信。

  写完他将那只压在信纸上的奥特曼拿开,然后向后靠在轮椅上,仰着头,闭上眼,泪如雨下。

  最后的一场戏,孔星河让出租车司机载他到了海边。黄色的出租车沿着海岸缓慢行驶,这天是工作日,天气也很阴沉,大早上的海边没几个人,出租车司机频频回头问他目的地,孔星河只是耐心地请他往前开。

  海岸线很长,海边偶尔还是看得到一两个踽踽独行的人影,直到前方浮现长长的栈桥,孔星河望着空无一人的栈桥,让司机师傅靠边停了车。

  帮孔星河推轮椅到路边时司机不放心地问:“小伙子,你一个人来这儿干什么啊?你这手脚都不便的,你家里人呢?”

  孔星河笑着抬头回:“我等人呢。”

  “等什么人啊?看这天都快下雨了。”孔星河眺望着栈桥和风雨欲来的海面,说:“我等我的初恋。”然后又笑着说,“家里人不许我来。”

  司机才露出了然的神情,又见他笑得阳光灿烂,也放了心,掉头回车里拿了把伞给他,孔星河接过伞十分感动,红着眼圈说了声“谢谢你师傅”。

  这应该是他生命中见到的最后一个人了,是最后陪他一程的人,他在心里默默地祝愿这位司机师傅好人一生平安。

  出租车离开了,盛野独自一人推着轮椅,费力地沿着长长的栈桥前行,风越来越大,耳边很快就听不见别的声音了,只剩下风声和海浪声。

  他来到了栈桥的最前端,脚下浊浪翻滚,呼啸的气流和澎湃的潮湿侵袭着他日渐僵硬腐朽的身体。他抚摸着轮椅的扶手,像是最后的感谢。

  孔星河这时在想什么呢,盛野想,他最好什么都不要想,因为如果开始去想,脑子里翻来覆去只会想着那一个人。

  海面变得狂暴,就像此时此刻狂暴地席卷他脑海的严飞,他想念严飞的肩膀,想念严飞揉他头发的大手,想念和严飞一起坐在浴缸边泡脚的夜晚,想念严飞带回来给他怕他拿不动的平底锅,想念和严飞面对面坐在天台上……

  剧本上什么都没写,但盛野知道孔星河在他生命结束前的最后一刻,终于鼓起勇气,向这个世界坦白了自己的爱意。终于不再是无人知晓的了,这个世界上还是有一个人知道了。

  ——等什么人啊?看这天都快下雨了。

  ——我等我的初恋。

  这已经是很美,很棒的告白了。

  谢丽赶来派出所,在停尸间外的走廊找到了一个人靠墙蹲着的严飞,他手里拽着一张画纸,就那样一动不动地蜷缩在那里,贴着墙,平静的样子有点吓到她了。

  “严飞……”她小心走过去,在他身前蹲下,才看清严飞手上拿着的那张纸上是一幅海边的速写。

  来的时候她听一位民警和她说过,是一个当时在海边写生的美院女学生报的警,她刚好画下了孔星河在栈桥上最后的样子,谁想再一抬头,栈桥上就没人了。女孩立刻报了警,也四处找了人来救,但还是迟了。

  谢丽哽咽着又喊了一声:“严飞……”她眼里包着泪,“你别这样,孔星河一定不想看到你这样……”她想把那幅画从严飞手里拽出来,但严飞将它握紧了,厚厚的速写纸在他手掌下发出窸窣声,被捏出了皱痕,谢丽拽了两下,怕扯坏了画,只好放弃,她低头从挎包里拿出一只白色信封,说,“我在家里找到了孔星河留给你的信,你看一看吧。”

  严飞的视线这才转向她,谢丽再一次去拽他手里那张画,这一次终于小心拽出来了,她将信封塞到严飞手里,看见严飞握紧了它,差点儿将信封都握皱了。

  交给他信以后谢丽将那张画折好,放进包里,起身离开了。

  走到走廊尽头,又不放心地回头,看见严飞低头盯着信封,她没有再看,走过了拐角。

  信封上写着“严飞亲启”,谭阵知道那是前一天盛野亲笔写下的,除此以外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,因为盛野说想要一个人拍这场戏,希望他能够不在场。

  所以此刻这封信交到他手里,就仿佛真的收到了孔星河的绝笔。

  打开信封,信纸有两页,他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,但还是感到了惊讶。除了折叠后的痕迹,信纸右下方还有一条条斜着的压痕,他立刻明白了那是在怎样的状态下写下的一封信。

  孔星河写这封信时只能用右手,他要用右手写字,又要用右手腕压着信纸,坐在轮椅上他没有办法像正常人一样贴近书桌,信纸放得远了他就写不到了,所以信纸最开始只有一半放在书桌上,孔星河一面往下写,再一面将它往上挪。那一条条压痕是孔星河右手手腕将下半张信纸压在书桌边沿,再一点点挪上去的痕迹。

  不只这样,这还是一封重写了很多遍的信,纸上留下了上一张信纸书写的笔迹,甚至还留着上一张信纸上的压痕。

  这两页信纸上没有写下的,要比写下的多得多。

  谭阵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一眼辨认出这些细节,在展开这封信的时候,他好像就在不自觉地寻找着什么。

  寻找盛野不让他看见的那些画面。

  当眼泪不停地流下来,打湿信上的字迹时,他就明白孔星河为什么要一遍遍重写了。

  他都看见了。

  介平安盯着监视画面,谭阵哭出来的那一刻,他的眼角也跟着发热。好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,这种突然看不清监视器画面的感觉,介平安用力睁着眼,希望眼泪不要那么不争气地流下来。

  但现场有了一种黏腻潮湿的氛围,让他想起好多年前,盛闫峰首演《海边小店》时,台下弥漫的啜泣声。

  谭阵的表演和盛闫峰那么不同,却在这一刻拥有了殊途同归的感染力。

  他想,我没有机会看到盛哥拿到应有的殊荣了,但也许是有机会看到谭阵登顶的吧……

  盛野来片场的时候,谭阵的这场戏已经拍完了,隔着人群,他看见小刘哥在给谭阵递纸巾,谭阵坐在一把椅子上,一直低垂着头,背也压得很低,他接过纸巾挡在眼睛上,捂了很久才拿下来,揉皱在手心。

  现场在准备转场,盛野就一直杵在那儿,远远地看着谭阵,谭阵一直那样很低地弓着背,垂着头,只有偶尔深呼吸时能看见肩膀的起伏,连助理小刘哥都站在离他有点远的地方。

  过了一会儿小刘哥又走过去,问了谭阵什么,谭阵点了点头,这才直起身来,盛野有些惊愕地看到谭阵通红的眼睛。

  小刘给谭阵递去水杯,谭阵没有接,直直看着前方,小刘有点诧异,顺着谭阵看的方向看过去,看到盛野站在走廊拐角,木楞的样子差点儿连他都以为看到了孔星河的幽灵。

  他拿着水杯不知如何是好,想招呼盛野,但这个气氛又说不出来的怪异,他陪谭阵拍过那么多戏,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状况。

  低头又看向谭阵,他看到谭阵眼里又积蓄起来的泪水,整个儿人都愣住了。

  谭阵再一次地低下头,小刘急忙找纸巾给他,一回神,才发现盛野已经离开了。

  作者有话说:

  晚点

  完美失控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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